【情】(一)

  七月底的大暑天,连先生也告了几天假。我写了十几张帖子,热得满身是汗,
又兼耳边那蝉声嘶力竭地叫,便怎么也坐不定了。和小婧耍了一会子,就一个人
出了后门躲在阴凉里,愣愣地瞅着街角老蔡头的酸梅汤摊儿。我好想喝一碗,可
我没钱,又不想找我妈要,免得她又问我功课。
  老蔡头的酸梅汤每碗里一定有一颗梅子,每次我都把它留到最后,小心翼翼
地用牙齿剖开果肉,吐了核咬下一丁点儿细细地嚼那酸甜,再咬一丁点儿……这
样可以吃半天。
  我正眯着眼幻想着,眼角忽然看见有个人影,侧头一看,一个白衣服的姐姐
站在那儿瞧着我。这个姐姐长得真好看,我忍不住也盯着她。她直直地瞧着我,
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平时街上这样年纪的陌生大姐姐,从来也不会正眼瞧我这种
小孩子。
  她看了我一会儿,缓缓走到我面前,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没开
口,却忽然眼睛湿了,咬了唇像是要哭,我心生同情,想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没来由地红了脸。
  她见我窘迫的呆样儿,不由一下破涕为笑,旋又幽幽叹了口气,转身抽了方
丝帕抹了眼,竟走去老蔡头处买了碗酸梅汤给我。
  妈总说这世上拐小孩的骗子很多,千万别贪图陌生人的东西。可我总觉得这
么好看的姐姐一定不是坏人,而且……我也真的很想喝酸梅汤。
  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我嘴里犹含了颗梅子口齿不清地道,“谢谢。”
  这片刻间她表情已平复,微微一笑,也不答话,接过碗送了回去,头也不回
地走了。
  幼年的时光似乎总是过得特别慢,在对长大的期待中日复一日地埋头功课。
别误会,我虽然也要念四书五经,可不是个书呆子。其实我学的最多的还是道法,
而我的老师便是我的双亲。说起我父母,偶尔听他俩心情好打情骂俏拿些陈年烂
谷子的事拿出来说嘴,好像他们年轻时也曾在江湖中闯下些名头。我瞧我爹使起
那把斩荒剑来,和我娘练的瀚青绫,倒也不像全是吹的。我还没有自己的兵器,
练的以气功和拳术为主。在呼喝纵跃中春秋更迭,我也一天天长大了。
  十六岁生日的前夜,我不知怎么的睡不着觉,偷偷披了件衣服从房里蹑手蹑
脚地出来,免得外屋的小婧被我惊醒。站在院子里,清冷的月光把芭蕉叶漂去了
颜色,断续的微风送来阵阵夜来香的芬芳。我一时心有所感,脑子里想的全是那
个白衣服的姐姐。自从十岁那天她请我喝了碗酸梅汤,每年她都会来看我一次,
还告诉我不要跟别人说这件事。随着年事渐长,我越来越盼望她的出现,而且那
种盼望,已经不光是小孩子的天真烂漫……
  算来上次相见已有将近一年……等待的迫切和惆怅,难道就是书上所描写的
相思的滋味?
  我痴痴地出着神,浑未觉一分熟悉的极淡香氛在空气中发散,嗯,那不是…

  我霍然转头,眼前玉人宛然,娉婷出尘,却不是姐姐是谁?
  我一时不知怎地,鼻子竟有些酸,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她一声轻呼,身体瞬间僵硬,双手扶住了我的腰侧,轻轻用力将我推开。
  我不敢抗拒,身体甫离,眼光与她一碰,登时心虚得躲开了,一时面红耳热,
口中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她见我尴尬,轻笑道,“刚才的胆子哪里去了?”
  我听她话里殊无嗔意,心里定了定,抬头望着她绝美的容颜真挚地道,“姐
姐,我方才正在想你今年什么时候来瞧我,你就来了,我一时欢喜得紧……”,
说到这里,面上发烧,后面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她见我一片赤诚,眼中似是闪过一阵迷蒙,转过脸去没有说话,只望着花木
出神。半晌方道,“十六岁了吧?”
  我应了一声。
  “再过两年,就是大人了呢。”
  我挺起胸膛,用我最成熟的口吻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她转过头来打量打量我,嘴角浮起微笑,“嗯,都比我高了……你爹娘的功
夫,学了几成了?”
  我恭敬地道,“我娘的轻功和我爹的拳术,我学了有三四成,其他的各项剑
法道术,还只得了些皮毛。”
  她点点头道,“他们两位的道法武功,在尘世称得上佼佼者,你年纪尚幼,
学到这些,也算用功了。”
  我听她口气老气横秋,心里颇有些古怪,不免在面上显出来,她见了微微一
笑,道,“你觉得我大言不惭,是也不是?”
  我慌道,“不是……”,待要辩解,却张了口不知如何为她开脱。
  她笑吟吟地盯着我,道,“也罢,我便传你一套仙法,让你知道天外有天”。
遂细细传了我一套口诀,让我翻来覆去背熟了,又传了第一篇的修炼之法。我听
她所授,竟与我平日所练大相径庭,心中疑惑,却料其中自有玄妙。
  她见我强记善解,也自欢喜,末了道,“这套法术名唤盈渊气,外可以无形
气劲御敌,内可以通经络修血脉,你好好用功修习罢,只是莫要同你父母提及”,
我皆唯唯应了。
  我年事既长,不免时时忖度她的来历,方要开口相询,却听屋内吱呀一声,
转头看却是小婧揉着眼推门走出来,口中哈欠着道,“公子,你同哪个说话?”
  我心下大惊,转头再看,清风霁月,树影婆娑,哪里还有姐姐的身影?心下
一阵惆怅,没好气地道,“哪有什么人,我一个人出来散散心罢了!”
  小婧听我口气不善,张口愣了半晌,一跺脚道,“人家怕你着凉,好心给你
送袍子,倒是来找气受了!”,说着自己觉得委屈,低头竟红了眼圈。
  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捧了我的外衣,自己却只着了单薄的一件月白绸衫儿,
又见她眼里泪珠滚来滚去,心下不免有几分歉疚,忙过去拉了她的手道,“好了
好了,我给你陪个不是还不行么?”
  她犹自转了头不理我,将袍子往我手里一塞,冷声道,“我一个做下人的,
哪里受得起?”
  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急道,“你这个丫头,说话也忒没良心,我平日待你
如同兄妹,又何尝拿你当下人待了?”
  她听了神色缓了缓,旋又幽幽地道,“过得两年,老爷太太给你提了亲,到
时多了个少奶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说到这里瞧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叹了
口气竟自顾回了房。
  我心下微动,对她少女的情怀似懂非懂,怔怔地发了半天的呆,方回房睡了。
  自此我除了平日修习双亲所授,又偷偷修炼那套盈渊气,自觉果然神清气盈,
与轻功一项,更是大有裨益。我娘见我于此大进,不免沾沾自喜,常说她的教导
有方,胜过孩子他爹多矣。我爹听了,表面上不以为意,暗地里却趁我娘不瞧见,
逼我在三日内将原本三周的拳法都学了。
  春去秋来,那一日作了题目,很得了先生的夸奖,那宿儒一乐,便讲起些诗
词闲话来。论到王维,不由摇头晃脑地说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
采撷,此物最相思”这几句,正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反复咀嚼,想起我每
日练完一套盈渊气时,不免怀念佳人,那心情千丝万绪,点点滴滴,却又无可排
遣,不由呆呆出神。先生似是察觉此诗虽妙,却不免引了懵懂少年往那风月上想,
忙咳嗽了一声,改讲“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了。
  我少年心性,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更何况心中实有所感,从此竟是
睡觉吃饭,眼前均是姐姐的音容笑貌,一时想“她不知何时再来瞧我”,一时又
想“我却连她芳名都尚未知晓”。随着年事渐长,对男女之事也略有所知,每当
夜深人静,情思绵绵,不免又想,“如果能娶姐姐为妻,相拥同卧,不知该有多
快活”,想到此处,每每脸红心跳,情难自已。
  倏忽一年,直到我生日过了一个月,姐姐都未出现。我每日如热锅上的蚂蚁,
心神不宁,小婧每日伺候我起居,自是发现得早,问了我几次,却被我胡乱搪塞。
那一日我方下了课回屋,却见她蹙了眉在书案前发怔,连我进屋都懵然不觉。我
觉得有趣,悄悄掩至她身后,伸手咯吱她腰间痒处,惊得她娇呼一声,猛地一挣
身子跳了起来,见是我,却不像平日般与我笑闹,反而又换了愁容坐倒。
  我心下诧异,笑问道,“今日怎么了?”
  她口中却不言语,细葱般的手指拈过一叠宣纸,举到我面前,我低头一看,
却是昨天写的帖,我自己写的东西,自己当然记得,不用看下去,便知道自己昨
日惆怅难解,将那些什么“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求之不
得,寤寐思服”翻来覆去地写了十几遍,却忘了毁弃。
  她咬了下唇,瞅了我半晌方道,“我道你近日神思不属,是为了什么,原来
竟是害了相思病了!整日也不见你在外面鬼混,倒怎地识了哪家小姐,说与我听
听,待报了老爷太太知晓,求个媒人说合了,遂了你的愿,岂不是好?省得你整
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我被她抓了痛脚,本已有几分窘迫,又听她伶牙利嘴地挪揄,作色道,“我
的事,不用你管!”,说罢拂袖而走,将院门砰地一摔,顾自去了。耳边犹闻她
放声大哭,心中更是烦闷难言。
  那日我寻了几个狐朋狗友听书玩耍,直到夜色全黑,方回了家。也不叫小婧
伺候洗漱,自己胡乱洗了睡下,朦朦胧胧间,只觉一个温暖的身子挤进了被窝,
紧紧贴在我身上。我猛然惊醒,转头看去,隐约却是小婧,一时不由呆了。她见
我醒来,悄声含羞道,“少爷,抱抱我”。
  自从记事起,小婧便是我的贴身丫鬟,我父母曾关照我,说她是个孤儿,让
我平日以礼相待。虽说名义上是伺候我的下人,实则从小耳鬓厮磨,感情甚笃,
说是红颜知己亦不为过。但随着两人逐渐长大,互相的心事却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我从未与一个女子如此亲昵,心里怦怦直跳,带着些好奇有些僵硬地侧身伸
臂将她搂了,感觉她只穿了件贴肉小衫与细绸中衣,那柔腻的触觉如此美妙,伴
着她身上的淡淡幽香,一时只觉口干舌燥,鼻息都热起来,下身更是怒挺而起,
像是顶到了她的娇躯某处一个绵软的所在。她口中呀了一声,倏地缩了身子回去,
我臊得忙一收腰,也退开了老远。
  这一下两人都觉尴尬,顿时半晌无语。我心中纷乱,忽然听小婧道,“少爷,
你喜欢我么?”
  我定定神,想了想道,“喜欢”,心中暗道,“姐姐,小婧陪我多年,我这
么说也不为过,你不要生气才好”
  小婧听了,沉默了好一阵子,渐渐地身子一颤一颤,竟低声啜泣起来。
  我见不得她哭,一时慌道,“这是怎么了”,情不自禁地伸手抹去她的泪水,
只觉她脸颊娇嫩,又兼楚楚可怜,心中不免一荡。
  她哭了一阵子,稍稍平复,仍带着几分哭腔道,“你将来娶了少奶奶,还会
像如今对我一般么?”
  我想她定是担心受气,笑道,“都不知哪年哪月的事儿,哪里就要提了?将
来待我成了家,我父母自会给你备一笔嫁妆,找媒人给你说个好婆家,免得再伺
候我这个惫懒之人。”
  哪知她听了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再不理我,我感觉她娇躯震颤,不时有吸鼻
之声,心下疑惑,凑过去借着月光一看,她竟是咬了被子不住抽噎,伸手再一探,
原来无声无息地把半个枕头都哭得湿了。
  我隐隐约约觉得定是说错了话,用力扳她的身躯,边柔声道,“又怎么了,
你倒是说呀?”
  她死命蜷着身子,就是不转过来,恨声道,“你最好我明日就走了,胡乱嫁
个粗鄙汉子,再也不来烦你,是也不是!”
  我愣愣地道,“不是啊,你若愿意一直陪着我,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
…”
  她听到此处,忍不住接口道,“只是什么?”
  我犹犹豫豫地道,“只是……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做我的……丫鬟……”,说
到后来,自觉有些讪讪。
  她忽然转身对着我道,“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意”,话语间
竟是含了款款深情。
  我就算再笨,此时也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期期艾艾地道,“你是说……嗯
……这个……嗯……”
  她拧了我一把,“什么这个那个的,我……等你将来娶了少奶奶,你……要
是心里还有我,就跟少奶奶说,说……收我……入房”,说到后来,声音几不可
闻,羞得一头埋进我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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